第118章第一百一十八章
树影飞退,星光如逝。我们马不停蹄,朝紫荆关疾驰而去。战争的喊杀与怒吼,被抛于身后,渐行渐远。暗夜之中,昏不见月,四周逐渐安静,唯有马儿奔踏之声,与耳边呼啸的夜风。我有一时的恍惚,似驰骋在逃脱的路上。逃脱凶狠的蛮夷,逃脱战场的厮杀,逃脱隐暗的阴谋。有马,有步杀。
只要我们现在逃离,一切危险,都将被抛之于后,全部远离,安全逃脱。我颤睫,握上了步杀持缰的手臂,下意识紧了手指。步杀轻垂了目,单手控缰引马,伸掌拢了我的氅领,裹紧我的披风,抚脸将我按入胸怀,横臂轻侧了身,挡去迎面而袭的猎猎夜风。
逃离。这种想法,就更加在心中,肆意滋生,扎根发芽。“殿下不必紧张,大将军胡何虽拥兵自重,但对陛下,尤为敬畏,尚不敢做出有违圣令之举。此去故然凶险,但尚在可控之内,殿下只要持调兵诏令,与他成功合了虎符,六万大军连夜奔袭,雁关之困,亦当有希望可解。”风澜止的安抚之声,自旁传来,他策马紧随,表情严肃。我瞬间回神,屈攥手指,神色犹豫,欲言又止。风澜止沉了鹰目,他亦攥紧马缰,抿唇片刻,道,“殿下若觉胡何之营凶险,欲以退为进,亦是稳妥可选之策。我们即刻改道,直迎韶湘王援军之向,与之会合。等镇西将军,三万兵至,再做谋策。”我回眸,“那雁关重塞,会如何?我们的将士,根本坚持不了那么久。蛮夷会大举攻入。”
“殿下,胡何虽有二心,但有一点,却所说无误。大局为重。援兵所至雁关时间不一,确实易被蛮夷分敌而攻。弃车保帅之举,亦为兵戎争战的常行之策。雁关重塞一言,是说与战场将士们听的,用以维/稳军心。然而,战场之上,没有什么,更重于帅。殿下,您才为重中之重。”我愣住,“你,骗了他们。你与胡何一样,会舍了他们。”此话出口,我又是一怔。我,没资格说他。就在刚刚,我还在想逃跑。
就这么抛下一切,舍弃他们,与步杀一起逃脱,逃到安全之地。战场兵士数以万计,他们是消耗品。没有人会在乎他们。连我,潜意识之中,亦如此。
风澜止道,“殿下,这不是欺骗,是帝王心术。兵为工具,当舍则舍,臣教过殿下。臣是谋臣,职在建策,谋举所有之选择,为您分析利弊,如何抉择,全在殿下。”
如何抉择,全在于我……
“你们定要坚守住雁关,等我回来!我这就持虎符诏令,命胡何即刻援兵。”
我明明,承诺过。可方从危险战场脱困,就懦弱地想要逃避。然而,援军赶不到,风澜止不会救他们,胡何更不会。若是我,也弃之不顾,他们就真的,将如弃子,破城败战,被蛮夷铁蹄碾踏,再也回不了家了。我沉眸,“加速策马,去找胡何。我许的成诺,必然会做到。我定会携十万援军,回来找他们,与他们并肩而战。”“末将李威,愿随殿下而往。”
“青云骑卯营乙连,愿随殿下,出兵救人。”“愿追随殿下,驱除胡厥,护我百姓,救我同胞。”“赤诚忠心,誓死追随。”
他们不是工具,亦非弃子。他们,是我的兵。紫荆之关,雄踞河川山峦之间,万仞千岭,围之耸立。胡何的军队已至,正于关内修兵筑防。我们疾驰而至,城楼巡防士兵,张弓就射,高喝,“来者何人?边防重地,速速远离!”
步杀横刀而挡,劈落箭矢,引缰勒马。风澜止挥袖,兜弃袭箭,喝马立于我们身旁。我仰头,望着士兵被火把照亮的冰冷盔甲,扬声厉道,“我乃北辰长公主北瑶光,立刻唤胡何,出来见我。”
士兵脸色一变,与值守同伴交代了什么,快速跑下城楼。不刻,缨盔金甲的大腹将军胡髯狮发,虎背熊腰,孔武有力,迈着四方步,缓行而出。大掌攀矿墙垛,他眯眼,细辨稍时,故作惊讶俯首抱拳,声洪如钟,高声回应,“公主凤驾,臣,有失远迎。”
言虽如此,行却未动。
我与风澜止相视一眼,掏出怀中圣旨,高举而道,“大将军胡何听令,雁关战急,速召全军,随本宫出征,不得有误!”大将军胡何一愣,如狼的凶目,闪过惊异。他默声些时,倏然扭头,速令兵士打开城门,众兵小跑而迎,于道两旁,俨然分列。他迈步而出,抱拳俯跪,金鳞甲胄,佩剑相撞,“臣,接旨。吾皇万岁,万岁,万万岁。”他起身,依旧俯首,恭敬接了圣旨,铺展细看。狼目愈沉,心思疾转,面上却更加恭敬,道,“圣旨无误,臣领旨。还请殿下,出示虎符,待臣核符验准,即刻出兵。”
我看向风澜止,风澜止点头,
我亦点头,转向步杀。步杀垂睫,立知我意,伸手取下脖间,那枚玄虎玉佩,放于我的手心。
我握了玉佩,就要再命令胡何。指尖,触及玉佩之时,却,轻轻一怔。玄虎玉佩,不,是虎符,不太对。
我低眸,疾速扫过那枚玉佩,玄虎之形,无异。所刻铭文,亦无差。可就是,与我初见之时,甚至昨晚再见时,感觉不一样了,却又说不出,哪里不同。我猛然看向步杀,心脏空跳了一拍,不安,疾速蔓延,如藤曼疯张。然而,步杀面如止水,眸无波澜。
就在我犹豫之时,胡何已迈步上前。捧过我手中的虎符,他伸掌,在众人的见证之下,从怀中掏出所藏。竞是,与之极像的另一块,玄玉虎符。我瞳孔轻缩。有,两枚虎符。
然而,风澜止与胡何,却神色无异。兵士亦无骚动。胡何神色凝重,合掌将两符,相扣并于一处,严丝合缝,铭文相接。风澜止道,“两符合一,所验无误。大将军,速速出兵罢。”胡何却仍在细看,忽而脸色一变,狼目隐有喜色,“等等!这虎符,有异!”
我心顿沉,不安的藤曼,几乎将我缠到窒息。风澜止眸睁,立刻翻身下马,疾步行至胡何身旁。胡何指向一处,道,“殿下执左,我符为右。这虎符,符尾的划痕,乃陛下亲为,左相当知。此二符,虽形状相合,铭文可接,然这划痕纹路,对之不上。殿下这块,有假。”风澜止,…”
风澜止看向我,我已有答案。
我呆呆扭头,缓缓仰眸,看向步杀。步杀面上,止水之色不复,乌眸迷茫轻澜,蓦然紧缩,他迅速看向我。我摇头,挣扎着欲下马,他倏尔握紧我,唇嗫嚅几下。
“放开!“我连咬带踹,几乎无差别地攻击,不惜弄伤自己。步杀乌眸又紧,只得松手。我跌撞欲下马,步杀惊惧,伸掌扶我。我为躲他,重重摔落,被赶来的风澜止所救。
步杀僵在原地,手指悬空,渐渐屈攥,再不敢妄动。我几步踏至胡何身侧,拽了他,红了眼睛,“两枚符,纹理对不上,你怎知是我所持之符有异?难道,不是大将军从中作梗,将你的那枚,给调换了么?圣旨在此,你即刻出兵!虎符之事,容后详查!”我想,我此时一定是疯癫了。疯癫得让胡何九尺将军,狼目都露出惧怕来。风澜止眼眸含乱,慌张将我从胡何身旁,拉了开,“殿下!”胡何摆脱我,立刻后撤,捂了手臂,吡牙咧嘴苦叫,“殿下这是作何?虎符不合,众眼所见,丞相亦是见证。此乃六万重兵调遣,臣若核符有异,仍坚持出兵,就是株连九族之重罪!”
剧痛,从指甲袭来。我低头,这才发现自己,甲间已抓得血肉模糊。不知是胡何之血,还是我自己的。我失魂落魄,机械如木偶,对着步杀,远远问,“我给你的东西,你又交给过谁?”
步杀乌眸生痛,紧紧凝了我的手,欲上前,却止步。闻我之言,他瞳孔又缩,脸上苍白如蒙霜,垂目,“主、主上…”我失了全身力气,“何时?”
步杀垂掌屈攥,“今晨,你离开后。”
我亦猛然攥紧手心。指甲深陷入掌肉,剧烈的疼痛,却不抵心脏万分之一。步杀面苍如纸,唇无血色,颤颤抖睫,乌眸之中,痛楚蔓延侵袭。风澜止匆匆而至,捂住我的手指,“殿下。莫要如此。”“可是,没有时间了。左相,没有时间了啊。我该,怎么办?我们来时已浪费了半夜,此时若不遣兵出发,明日,定来不及了。蒙纥援军肯定已经到了,可他们还在坚守雁城啊。我的兵,还在苦苦地坚持!三万对十万,要他们怎么守!”
“他们,那么信任我,那么相信我。我却相信了一个,欺骗了我两次的人。”
“我在同一个坑里,跌了整整三次。”
“可以前,承担后果的,只我一人便罢。如今,三万人的性命,皆要为我之失,承担后果么?”